钱澄之记顾炎武
漫读钱澄之《田间文集》,益知明人之议论,多高奇矜持,澄之可称翘楚。唐甄序中云云,如其谓:
文不可以伪为。不学而强为之者,伪也。优偶衣冠,虽似非真;骈拇枝指,虽真不正。言不己出,而涂饰之者,譬则优偶也;言出于己,而杂乱无章者,譬若骈枝也。若是者,皆不学之过也。我之所谓学者,法乎自然,色象天成,非如雕刻丹青,模而可就。今世之所谓学者,误矣:多诵广记,博证肆辩,附缀多端,自谓雄文盖世,而不知其犯吾二譬也。
与澄之为文贵在性情之说同声共气,然论为学大要,其言颇可思量,有不必偏废者。
至卷四,有《与徐公肃司成书》,记顾宁人事,极有意味,亦得见宁人学行之另一面,今记其文于下:
别后,因人为汴梁之游,涉滹沱,过漳河,一路怀古,多有吟咏,无由呈录座右,一悉旅情。弟老矣,念与诸君子尊酒论文,不知后会更在何日也。
向与阁下聚首于令母舅宁人寓斋,宁人极诋阳明之学,又出吴江一老生所寄骂阳明书,比之毒药猛兽,遍示坐客。弟见其方寸败纸耳,字画怪诞,文理恶劣,皆陈羹馊饭语,不惟未尝见阳明书,并未尝读程朱书,不知宁人何以欣然夸示人也?弟见宁人骂兴甚勇,如此固陋,尚欲引之为助,其所以恶阳明者至矣,故默不与辨。酒间,问曰:“顾泾阳何如?”(顾泾阳即顾宪成,明末东林党领袖)曰:“正学也。”弟曰:“余观其解《学》、《庸》,亦颇采阳明语,何也?”宁人大咍(咍乃讥笑、嗤笑之意),以为妄,问弟见诸何书,弟偶失记,无以应,益大噱,久之,曰:“君元来于此事甚浅。”阁下尔时亦主宁人之说,以泾阳深辟阳明者也,犹记之乎?弟比大惭,非惭其学之浅,惭其以为妄也。
既抵家,搜诸敝簏,得之,盖顾先生《小心斋箚记》也,即命儿子钞稿奉寄,托为转致宁人,以谢此惭。顷再至汴梁,则孙征君(即孙夏峰)重刻《圣学宗传》,所谓《小心斋箚记》,俨然载于其后。书行,想阁下与宁人皆得见,故不更寄所录也。征君学阳明之学,弟不敢知,但泾阳先生采阳明语,一一可按,弟固非妄言也。
宁人学问淹博,弟不能窥其万一,但似详于事而疏于理,精于史而忽于经。经如《春秋》说,不谓不精,要亦史类也。弟尝与论《易》,辟象数而主义理,谓程《传》、朱《义》外不宜更有见解,不省程《传》但言义理,朱子兼通象数,《本义》之外,复有《启蒙》,故曰程演周经,邵传羲画,则宁人于程朱之异尚未深悉,弟故以为于经忽也。至于稽古之勤,考证之核,近世罕有其匹,意其目力所到,应无遗编,而顾先生《小心斋箚记》独未之见,又可怪也。
抑弟更有请焉:阳明宗象山,象山与考亭(朱熹)异者,吴幼清以为一主尊德性,一主道问学也,圣人之学具是二者。今谓主其一,岂即废其一耶?亦其所从入不同耳。读书而有悟,与悟后之读书何以异哉?若宁人,不喜人言性与天道,专以多闻多见、好古敏求为圣人之为学,则自不信有悟之一路也。岂其然乎?幸转致鄙私,期更有以教我。
作者:liv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