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古镇与一代鸿儒顾炎武
在去往江苏昆山千灯古镇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有这么多值得去的地方,为什么偏偏选这一处?这座距今有2500多年历史的小镇,论知名度远不及周庄、西塘等江南古镇,论受欢迎程度,更是挤不进时下流行的旅游排行榜。它就像一个永远活在聚光灯之外的配角,哪怕它是大名鼎鼎的鸿儒顾炎武的故乡,是“百戏之祖”昆曲的发源地。
说到顾炎武,我与这位大师之间,还有一段微妙的缘分。我是昆山人,小时候距离我家不远的一座公园,便是以顾炎武的号“亭林”命名的,园内有一座先生的雕塑高高耸立,供人瞻仰。他的样子被印在我们镇上中小学的练习簿上,配以他的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以期望后世子孙们能永远将他的爱国情怀牢记心间。高中念书时,我曾有幸得到过顾炎武嫡传后裔顾鸣老师的指教,先生的风范一直长存于脑际,惦念至今。
因此,吸引我前往这座古镇的最大原因,是想真正弄明白,这个甘于寂寞、与世无争、几近被世人遗忘的地方,是如何孕育出像顾炎武这样的人物的。姑且算是一场关于顾炎武的精神寻根之旅吧。
1
清静的水乡市井
千灯地处偏僻,前后辗转三次才最终坐上开往古镇的汽车。一路上坑坑洼洼,摇晃颠簸。“千灯为什么叫千灯?”后座一个小女孩问妈妈,妈妈支支吾吾,回答不上。即使拿这个问题去问千灯本地人,或许也没几个人能答得出来。
千灯过去叫做“千墩”,关于古镇的由来,最早可追溯至吴越争霸时期。据陈元模的《淞南志》记载:“昆山城东南三十六里,三甲川乡有水曰千墩浦,盖淞江自吴门东下至此,江之南北凡有墩及千。”清宣统二年,因为这里长满一种茜草,根可用来制作染料与药材,故当时“千墩”又被易名为“茜墩”,沿用至解放后。时人又觉得“灯”字象征光明、辉煌、富裕,后经官方批准,才改为“千灯”。
大概半小时车程后,汽车终于抵达千灯镇。从车窗透过去,整座古镇显得整齐、干净,洋溢着一种清朗与肃穆之气。顾炎武先生的故居此刻位于“云深不知处”,我的探访之心更显得有些迫切了。
还未进入景区,就可看到高高耸立的秦峰塔。此塔建于南朝梁天监二年,砖木结构,高达38.7米。因塔身修长,故又被誉为“美人塔”。就方位和格局而言,秦峰塔之于千灯镇,大致如同埃菲尔铁塔之于巴黎,大本钟之于伦敦。
整座千灯镇格局不大,大体上由几座桥、几条长长的石板街前后勾连而成。入口处是具有清代建筑特色的恒升桥,它横跨尚书浦,桥名取“步步高升”之意。站在桥上远眺,可以看见一幅典型的水乡市井图。桥上游人不多,没有琐碎的喧哗声,地上也看不见随处乱扔的垃圾;桥下的老师傅一人泛舟,幽幽地随碧波朝远处荡开去,令人想起顾炎武的名句:“待得汉庭明诏近,五湖同觅钓鱼槎。”顾炎武毕生的心愿便是恢复明朝江山,然后效仿范蠡功成身退、泛舟五湖,可惜到底未能如愿。
一过桥,便踏入延福禅寺。延福禅寺有段悠久而伤痕累累的历史。据史料记载,此寺于梁天监二年由千灯镇人王束舍宅捐建,因战火等原因曾屡遭损毁,经历过多次重建。立于寺前,眼前的寺院完好无损,被翻修得焕然一新。禅寺周围人迹罕至,我是当天唯一的游客。寺内陈设与我所见过的其他寺庙无异,巨大的佛像安静地坐在那里,那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你的一生。
因为周遭太过静谧,走路的回音像河上涟漪层层荡开。正欲折返,忽听远处传来阵阵高亢嘹亮的吟唱声。循声而去,远远地看见秦峰塔下的玉佛殿内,几十名身穿金色僧袍的僧人,一排排立于大殿厅堂处,正敲打木鱼,围着那尊号称“世界第一大”的玉卧佛诵经。佛像被僧人围着,看不清全貌。据说它长8.9米,高2.45米,重约30吨,有1500多颗红、蓝宝石及翡翠镶嵌其上。
刚过立秋,几场雨下来,温风如酒。殿内僧侣的佛歌悠远清亮,没有游人杂音,只有夏蝉和鸣。
2
石板街与古戏台
走出延福禅寺时,我在想,顾炎武一生命运多舛,与延福禅寺的沧桑寺史,似乎有着一种微妙的映照关系。只是如今,寺在塔在,人已远去,这里的一砖一瓦,似乎都在默默怀念着先生的英灵。
今日的千灯仍然保留了明清时代以石板街贯通全镇的旧时风韵。遥想当年,顾炎武也曾踏过这名为“胭脂红”的石板街,我不禁有些激动。这些街道的各条支路彼此相连,大体上呈蜈蚣形。据资料记载,石板街主干街道长800米,由条形花岗岩铺设而成,花岗岩数量多达2072块。据说石板街因设有宽深的下水道,连通古镇各处河滩,因而即便遭遇暴雨,也从来不会积水。
走进石板街,像走进上海的狭窄弄堂。游人寥寥,倒也走得自如愉快。两边屋檐相对,小楼相依,隔街真能如世人描述的“携手授碗”。两旁开设有各种酒肆、茶坊、风物特产小卖部,店主逢人不会嚷嚷,颇有淡泊自持的古风。我在一个微雕艺术品的店面里逗留了许久,老板看起来40岁上下,眉目清和。在我东张西望之际,他始终专心忙着手里的雕刻活计。“看看无妨。”他忽然说了一句,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让人难忘。
据说下雨时的石板街更具韵味,只可惜此时却是放晴。抬头望天,古镇街道上方的天空细如一线,“脚踩石板路,头顶一线天”,果真名不虚传。
沿石板街一路走,途经一座古戏台。寥寥无几的游客,头也不转地错过它,对它无甚兴趣。其实千灯古镇同时孕育出了两位顾姓大师,除了顾炎武,还有一位是元末明初戏曲家顾坚。他以“昆曲鼻祖”的身份,赋予了千灯“昆曲发源地”的荣耀。顾炎武与顾坚在千灯的历史人文长卷上,完成了一次关于学术与艺术的完美交辉。
戏台建在二楼,木质台阶发出咯吱咯吱的踩踏声。上至二楼再向左拐,便可进入戏台观摩区。那是个宽敞而略显昏暗的地方。正对大门处的工作人员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我兀自抚摸着戏台底下一排排被擦拭得干净锃亮的红木桌椅,它们像军队一样规整又气派,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在上面,更添一分庄重。慢慢往中间走,终于看到古戏台。今时今日,古戏台已装上了话筒,两边安置有扩音器。中间一块四四方方的背景幕布,上面的花朵艳丽繁复。幕布前面两把椅,中间一张桌,就是整个戏台的基本布景。远远看去,一片姹紫嫣红。
千灯镇与昆曲的渊源可追溯至元末。那时,顾坚与好友杨铁笛、顾阿瑛等人在海盐腔的基础上,结合昆山民间小调,创立了昆山腔,直至明代发展成为昆曲,随着南北商贾迅速传遍全国各地。千灯镇也由此被视作昆曲摇篮,吸引了无数戏迷的造访。极度痴迷昆曲的台湾作家白先勇便是其一,他曾在苏州昆剧院院长蔡少华的陪同下,于2005年来此寻根。
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前台的工作人员醒了。她问我:“有票么?”我把联票出示给她看。我问:“今天唱吗?”之前听说每天下午会不定期安排唱戏。她无奈地摇摇头:“人不多,唱不动。人多,才能唱。”出门时,忽然想起电影《梅兰芳》的一句台词:“梅兰芳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座儿的。”
3
“朴学始祖”的寂寞故居
重新走在石板街上,绕过几个嬉戏打闹的孩子,这时我看到第二座桥,名曰凝熏桥,风格与恒升桥无异,可惜来龙去脉难以查证。前方不远处就是顾炎武的故居,当我终于来到故居门前时,见到此处人迹罕至,一种交织着落寞与庆幸的复杂心情在内心悄然腾起。
顾炎武故居大门上的匾额文字,出自上海图书馆前馆长顾廷龙先生的手笔。左右两边的宽敞八字墙,显出一派昔日的大家气象。墙上毫无悬念地题写着他的八字爱国名言。除了故居以外,这里还有顾园及顾墓等几个区域。
踏进门厅,朝里面走,首先看到的是清厅。厅内一块匾额高高挂起,上写“道崇礼范”四个大字。左右抱柱楹联写着“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等字样。顾炎武的一生除了为国事操劳,在治学上也有极深的造诣,被誉为清朝“开国儒师”、“清学开山始祖”。他在经学、史学、考古学甚至音韵学上,都有丰硕的建树。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便是他开创了一代“朴学”的先河,治学主张“经世致用”,注重考证,不玩虚玄之风。“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
顾炎武的学术成就,与他朴实严谨的家风是分不开的。少年时代的顾炎武过继给去世的堂伯为嗣,由嗣母王氏抚养成人,王氏也充当了他的启蒙老师。据说王氏“昼则纺织,夜观书至二更乃息”,经常给顾炎武讲述岳飞、文天祥等人的忠义故事,深刻地影响了他。
这里还有两个有趣的掌故,一篇出自《顾亭林居家》,文中写他的《音学五书》曾遭老鼠啮咬,他二话不说,重新誊写。旁人不解,亭林先生回答:“鼠啮我稿,实勉我也。”另一篇出自《清朝艺苑》,相传亭林先生出门必带书籍,有时途经边塞,会邀请岗位老兵们去旅馆聊天,搜集当地的风俗文化。有时他坐于马鞍念诵经文,会因过分专心而跌至沟中,读来让人忍俊不禁。
穿过清厅,来到明厅,此厅陈设简单,大体上介绍了顾炎武家族的历史盛况。其实,顾氏家族的幸福时光并不长久。那是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尤其清兵入关后,顾氏家族更是为战乱所累,颠沛流离,加之家庭内部因财产问题产生矛盾,国祸家难一并交织,日子过得分外惨烈、紧张。顾炎武生母被清军砍断手臂,嗣母绝食,兄弟被杀,自己被迫迁徙逃亡,遭受牢狱之灾等等,堪称一部家族血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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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入自然的归宿
收拾心情,走出明厅,抬头可见一件砖雕,其历史长达300多年。它是顾氏故居目前保留较为完整的浮雕之一,雕工细腻、形态生动。一共五层,顶层是花卉图案,第二层为“丹凤朝阳”,第三层为“芝兰玉树”,两侧是三国故事“空城记”与“兄弟古城相会”,底层是鲤鱼跳龙门。
膳房和书房是另外两处有趣的地方。膳房房门紧闭,不向游人开放,但可推开窗口一窥室内究竟。其中有石砌灶台、碗橱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家具看起来十分朴素简单,与先生的个人志趣品性相宜。
书房设在二楼,内有顾炎武与友人读书的塑像,顾炎武看上去清癯消瘦。记得高中念书时曾经教过我历史课的顾鸣老师,正是顾炎武的嫡传子嗣。他的样子与眼前的塑像颇有几分神似。我记得他的颧骨高凸,眼窝深陷,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很是清雅。他话不多,上完课就走,来去匆匆,从不与人深交。在他身上好像也有某种家传一般的严肃。后来我再也没见到他,而现在我站在他祖先的书房里,此时此刻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顾氏故居的一切物品摆放、设置、安排,都如同在等待人们慕名前来拜谒,又像是从不心怀任何期待,不为任何人造访、膜拜而设,只为还原其本来的模样,还原一段在历史上不该被忘记的瞬间。我不知道,关于顾炎武,还有多少人知悉八字爱国名言以外的一些事,但我想,像先生这样的人,是理应被更多人真诚地记住的。
亭林墓非常安静,整座墓坐北朝南,周围树木葱茏。走上7级台阶,可见墓碑上面写着“顾先生亭林暨配王硕人合墓”的字样。顾炎武的嗣母王氏也是个有气节的女人。当时清军攻陷常熟,王氏闻讯,决定绝食献身,以表志向。临终留下遗言:“我虽妇人,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
而顾炎武因复国无望,四十来岁时变卖家产,云游四方,此后二十余年间,“往来曲折二三万里,所览书又得万余卷”。据说,他曾十谒明陵,终生以“故国遗民”自居。晚年定居陕西华阴,清廷开博学鸿儒科,设明史馆,曾数次招揽,他多次以死坚拒,声称:“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最后卒于山西曲沃。
我朝墓碑静静鞠躬。这里清幽僻静,无外人打扰,顾炎武与母亲,可与鸟虫为邻,与天地作伴。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这大概便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作者:忘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