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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学术史观念三题

创建时间:2015-12-21

摘  要:梁启超在其学术史著中,使用了反动与先驱、复古与解放诸观念。在特定的时间背景下,对于前面一段学术潮流的反动,却可以成为后面一段学术新潮的启迪;对于历代学术问题的复兴,同时也就是对历代学术的解放。承接其意,也可以说,在传统中绝的时态下,对于古学的保守,亦即是重要的创新。 

一、反动与先驱

清末民初梁启超先生论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有“明学之反动”一语。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1920)第三节《清学的出发点》(朱维铮导读本,P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吾言清学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一大反动。”第六节《黄宗羲和王夫之》(P16):“吾于清初大师,最尊顾黄王颜,皆明学反动所产也。”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1923)第七节《两畸儒——王船山 朱舜水》(P93,东方出版社1996年据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版编校再版):

“船山和亭林,都是王学反动所产生人物。但他们不但能破坏,而且能建设。”

此处“反动”一语,并非“反对社会发展”的意思。此语典出《老子·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含义也颇近于老子的本义。《老子·四十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又《二十五章》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六十五章》说:“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反”又写作“返”,解为“复(復)”,解为“旋”,含义为一种复返、往返、回返的运动。吕惠卿《道德经注》曰:“道之周行……其动常在于反。”朱谦之《老子道德经校释》:“反自是动,不动则无所谓反,故曰:‘反者道之动。’反自是逆,逆而后顺,故曰:‘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此处是将“道”之运动,理解为往而复返,而非直线向前。古语有“逆天者亡,顺天者昌”,先往而后返,不是逆,恰是顺,所以这句古语可以依照老子的思想理解为:“逆而后返者昌,顺而直前者亡。”

往返,返是返回天道,往是去向哪里?此时“反”也可以理解为“反对”,意为反对时俗。唐玄宗《道德经疏》曰:“反以反俗为义……言众生矜持其生而失于道,故圣人变动设权,令物反俗顺道尔。”李荣注曰:“反者道之动……动皆反俗。俗以刚强在心,举皆失道者也。”

现实存在的并不一定就合理,有社会影响的也并不一定就代表先进,不然儒家就不会要求“去其放心”。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如果可以依据影响论定,贾谊就不必有《过秦论》。

道是事物运行的道路、规律,老子认为最重要的不是沿着道路往前走,而是往回返。庄子评价天下学术,也是最终归结为一句话:“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一节的标题就是《反动与先驱》,他说(P2):“凡研究一个时代思潮,必须把前头的时代略为认清,才能知道那来龙去脉。本讲义所讲的时代,是从它前头的时代反动出来。”

学术本身并没有对错之分,也没有有用无用之分。当其时则可,非其时则有不安、有不宜,没有一个绝对标准可以一次性地给它定型。借用王国维的话:“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 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国学丛刊序》)

学术的作用总是因时因地而不同,对学术的考察只可以看它在那个时间和那个地方之“安”与“不安”、“宜”与“不宜”。借用庄子的话:“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

儒家论“中”,必曰“时中”,离开了时势的绝对的“中”是不存在的。

明学即王学。梁启超肯定:“阳明学派在二千年学术史上,确有相当之价值,不能一笔抹杀。”(《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P8)钱穆先生论及王阳明也说:“讲理学最忌的是搬弄几个性理上的字而作训诂条理的工夫,却全不得其人精神之所在。……阳明讲学偏重实行,事上磨炼是著精神处。讲王学的人,自然不可不深切注意于阳明一生的事。读者若能把《阳明全书》里详细的《年谱》和近人余重耀的《阳明先生传纂》仔细一读,庶无缺憾。”(钱穆《王守仁》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版)

问题出在王学的末流积弊上。王学末流,空谈心性,束书不观,流为狂禅,以及政治上的腐败,党争、宦官当政、流寇与外族入侵,直至明亡。当此之时,“反对之起,当然是新时代一种迫切的要求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P8)。也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梁启超提出了“反动与先驱”的观念,反动者即先驱者。 

二、复古与解放

在对“前朝”学术史的回顾中,梁启超还提出了另外一个观念:复古与解放。

反动者同时即是先驱者。同样,复古者同时亦即解放者。“反动-先驱”观念最重要的合理之处是引进了“时势”的因素,“复古-解放”观念的重要价值则是揭示了“复古”与“解放”的辩证的真理。由阐旧学而致新知,致新知必包含着阐旧学。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902-1904)第八章(最后一章)《近世之学术》(夏晓红导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P130-134)指出:有清一代通二百六十年间,有一不可思议之理趣。顺治康熙间,孙奇逢、黄宗羲、李颙仍主王学,故明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康熙中叶考据家言盛起,于是宋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自顾炎武劝读注疏,六朝、三唐学逐渐占学界第一之位置。自惠栋、戴震而后,则东汉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自今文家庄存与、刘逢禄、魏源、邵懿辰而后,则西汉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自康有为前后诸子学兴起,先秦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他说:

“由此观之,本朝二百年之学术,实取此前二千年之学术,倒影而缫演之。如剥春笋,愈剥而愈尽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不可谓非一奇异之现象也……宋学极盛数百年,故受以汉学;汉学极盛数百年,故受以先秦。循兹例也,此通诸时代而皆同者也。……要而言之,此二百余年间,总可命为‘古学复兴时代’。”

(当然,梁启超的这一认识也有所本,如晚清光绪间叶德辉就说过:“有汉学之攘宋,必有西汉之攘东汉,吾恐异日必有以战国诸子之学攘西汉者矣。”见叶德辉《叶吏部与戴宣翘校官书》,苏舆《翼教丛编》卷六,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点校本,第174页。)

中国学术自先秦盛兴,经汉唐历宋明,各时代均有其学术主线,前承后继持续发展,而清代却是倒过来重演了此前各期的总和!

 

作者:张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