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苏松二府田赋之重
丘浚《大学衍义补》曰:“韩愈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府又居两渐十九也。考洪武中,天下夏税秋粮以石计者,总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而浙江布政司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苏州府二百八十九千余,松江府一百二十万九千余,常州府五十五万二千余。是此一藩三府之地,其田租比天下为重,其粮额比天下为多。今国家都燕,岁漕江南米四百余万石,以实京师。而此五府者,几居江西、湖广、南直隶之半。臣窃以苏州一府计之,以准其余。苏州一府七县,其垦田九万六千五百六顷,居天下八百四十九万六千余顷田数之中;而出二百八十万九千石税粮,于天下二千九百四十余万石岁额之内。其科征之重,民力之竭,可知也已。”杜宗桓《上巡抚侍郎周忱书》曰:“五季钱氏税两浙之田,每亩三斗。宋时均两浙田,每亩一斗。元入中国,定天下田税,上田每亩税三升,中田二升半,下田二升,水田五升。至于我太祖高皇帝受命之初,天下田税亦不过三升、五升,而其最下有三合、五合者。于是天下之民咸得其所,独苏、松二府之民则因赋重而流移失所者多矣。今之粮重去处,每里有逃去一半上下者。请言其故。国初籍没土豪田租,有因为张氏义兵而籍没者,有因虐民得罪而籍没者。有司不体圣心,将没入田地,一依租额起粮,每亩四五斗,七八斗,至一石以上,民病自此而生。何也?田未没入之时,小民于土豪处还租,朝往暮回而已。后变私租为官粮,乃于各仓送纳,运涉江湖,动经岁月,有二三石纳一石者,有四五石纳一石者,有遇风波盗贼者,以致累年拖欠不足。愚按宋华亭一县,即公江一府。当绍熙时,秋苗止十一万二千三百余石;景定中,贾似道买民田以为公田,益粮一十五万八千二百余石。宋末,官民田地税粮共四十二万二千八百余石,量加圆斛。元初田税比宋尤轻,然至大德间,没入朱清、张田后,至元间又没入朱国珍、管明等田,一府税粮至有八十万石。迨至季年,张士诚又并诸拨属财赋府,与夫营围、沙职、僧道、站役等田。至洪武以来,一府税粮共一百二十余万石,租既太重,民不能堪。于是皇上怜民重困,屡降德音,将天下系官田地粮额递减三分、二分外,松江一府税粮尚不下一百二万九千余石。愚历观往古,自有田税以来,未有若是之重者也。以农夫蚕妇冻而织,馁而耕,供税不足,则卖儿鬻女;又不足,然后不得已而逃,以至田地荒芜,钱粮年年拖欠。向蒙恩赦,自永乐十三年至十九年,七年之间所免税粮不下数百万石。永乐二十年至宣德三年,又复七年,拖欠折收轻赍亦不下数百万石。折收之后,两奉诏书敕谕,自宣德七年以前,拖欠粮草盐粮、屯种子粒、税丝门摊课钞,悉皆停征。前后一十八年间,蠲免折收停征至不可算。由此观之,徒有重税之名,殊无征税之实。愿阁下转达皇上,稽古税法,斟酌取舍,以宜于今者而税之,轻其重额,使民如期输纳。此则国家有轻税之名,又有征税之实矣。”今按《宣庙实录》:洪熙元年闰七月,广西右布政使周干,自苏、常、嘉、湖等府巡视。还言:“苏州等处人民多有逃亡者,询之耆老,皆云由官府弊政困民所致。如吴江、昆山民田亩旧税五升,小民佃种富室田亩,出私租一石。后因没入官,依私租减二斗,是十分而取八也。拨赐公侯、驸马等项田,每亩旧输租一石,后因事故还官,又如私租例尽取之。且十分而取其八,民犹不堪,况尽取之乎?尽取则无以给私家,而必至冻馁,欲不逃亡不可得矣。乞命所司,将没官之田及公侯还官田租,俱照彼处官田起科,亩税六斗。则田地无抛荒之患,而小民得以安生。”下部议。宣德五年二月癸巳,诏各处旧额官田起科不一,租粮既重,农民弗胜。自今年为始,每田一亩,旧额纳粮自一斗至四斗者,各减十分之二;自四斗一升至一石以上者,各减十分之三,永为定例。六年三月,巡抚侍郎周忱言:“松江府华亭、上海二县,旧有官田,税粮二万七千九百余石,俱是古额。科粮太重,乞依民田起科,庶征收易完。”上命行在户部会官议,劾忱变乱成法,沽名要誉,请罪之。上不七年三月庚申朔,诏但系官田地税粮,不分古额、近额,悉依五年二月癸巳诏书减免,不许故违。辛酉,上退朝,御左顺门,谓尚书胡氵荧曰:’朕昨以官田赋重,百姓苦之,诏减什之三,以苏民力。尝闻外间有言,朝廷每下诏蠲除租赋,而户部皆不准。甚者文移戒约有司,有‘勿以诏书为辞’之语。若然,则是废格诏令,壅遏恩泽,不使下流,其咎若何!今减租之令务在必行。《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有子曰:‘百姓不足,尹孰与足?’卿等皆士人,岂不知此?朕昨有诗述此意,今以示卿,其念之毋忘。”氵荧等皆顿首谢。其诗曰:“官租颇繁重,在昔盖有因。而此服田者,本皆贫下民。耕作既劳,输纳亦苦辛。遂令衣食微,曷以赡其身?殷念恻予怀,故迹安得循?下诏减什三,行之四方均。先王视万姓,有右父子亲。兹惟重邦本,岂曰矜吾仁!”《英庙实录》:正统元年闰六月丁卯,行在户部奏:“浙江、直隶、苏、松等处减除税粮,请命名处巡抚侍郎并同府县官,用心核实。其官田每亩秋粮四斗一升至三石以上者,减作二斗七升;二斗一升以上至四斗者,减作二斗;一斗一升至二斗者,减作一斗。明白具数,送部磨勘。”从之。官田自汉以来有之。《宋史》:建炎元年,籍蔡京、王黼等庄以为官田。开禧三年,诛韩佗胄,明年,置安边所,凡佗胄与其他权幸没入之田及围田、湖田之在官者皆隶焉,输米七十二万一千七百斛有奇,钱一百三十一万五千缗有奇而已。景定四年,殿中侍御史陈尧道、右正言曹孝庆、监察御史虞虑、张颜等言:“乞依祖宗限田议,自两浙、江东西官民户逾限之田,抽三分之一买充公田,得一千万亩之田,则岁有六七百万斛之入。丞相贾似道主其议行之,始于浙西六郡,凡田亩起租满石者,予二百贯,以次递减。有司以买田多为功,皆谬以七八斗为石。其后田少,与硗瘠亏租,与佃人负租而逃者,率取偿田主,六之民多破家矣。”而平江之田独多,元之有天下也,此田皆别领于官。《松江府志》言:“元时苗税,公田外,复有江淮财赋都总管府领故宋妃田,以供太后;江浙财赋府领籍没朱、张田,以供中宫;稻田提领所领籍没朱、管田,以赐丞相脱脱;拨赐庄领宋亲王及新籍明庆、妙行二寺等田,以赐影堂寺院、诸王近臣;又有括入白云宗僧田,皆不系州县元额。而《元史》所记赐田,大臣如拜住、燕帖木儿等,诸王如鲁王周阿不刺、郯王彻彻秃等,公主如鲁国大长公主,寺院如集庆、万寿二寺,无不以平江田。而平江之官田又多,至张士诚据吴之日,其所署平章、太尉等官皆出于负贩小人,无不志在良田美宅,一时买献之产遍于平江,而一入版图,亦按其租簿没入之。已而富民沈万三等又多以事被籍,是故改平江曰苏州,而苏州之官田多而益多。故宣德七年六月戊子,知府况钟所奏之数,长洲等七县秋粮二百七十七万九千余石,其中民粮止一十五万三千一百七十余石,官粮二百六十二万五千九百三十余石。是一府之地土无虑皆官田,而民田不过十五分之一也。且夫民田仅以五升起科,而官田之一石者,奉诏减其什之三,而犹为七斗,是则民间之田一入于官,而一亩之粮化而为十四亩矣。此固其极重难返之势,始于景定讫于洪武,而征科之额十倍于绍、熙以前者也。于是巡抚周忱有均耗之法,有改派金花官布之法,以宽官田,而租额之重则一定而不可改。若夫官田之农具、车牛,其始皆给于官,而岁输其税,浸久不可问,而其税复派之于田。然而官田,官之田也,国家之所有。而耕者,犹人家之佃户也。民田,民自有之田也。各为一册而征之,犹夫《宋史》所谓“一曰官田之赋,二曰民用之赋”,《金史》所谓“官田曰租,私田曰税”者,而未尝并也。相沿日久,版籍讹脱,疆界莫寻,村鄙之氓未尝见册,买卖过割之际,往往以官作民。而里胥之飞洒移换者,又百出而不可究。所谓官田者,非昔之官田矣。乃至讼端无穷,而赋不理。于是景泰二年,从浙江布政司右布政使杨瓒之言,将湖州府官田重租分派民田轻租之家承纳,及归并则例。四年,诏巡抚直隶侍郎李敏,均定应天等府州县官民田。嘉靖二十六年,嘉兴知府赵瀛创议:“田不分官民,税不分等则,一切以三斗起征。”苏、松、常三府从而效之,自官田之七斗、六斗,下至民田之五升,通为一则。而州县之额,各视其所有官田之多少轻重为准,多者长洲至亩科三斗七升,少者太仓亩科二斗九升矣。国家失累代之公田,而小民乃代官佃纳无涯之租赋,事之不平,莫甚于此。然而为此说者,亦穷于势之无可奈何,而当日之士大夫亦皆帖然而无异论,亦以治如乱丝,不得守二三百年纸上之虚科,而使斯人之害如水益深,而不可救也。抑尝论之,自三代以下,田待买卖,而所谓业主者即连陌跨阡,不过本其锱铢之直,而直之高下则又以时为之。地力之盈虚,人事之嬴绌,率数十年而一变。柰之何一入于官,而遂如山河界域这不杏劝也?且景定之君臣,其买此田者,不过予以告牒、会子虚名,不售之物,逼而夺之,以至彗出民愁,而自亡其国。四百余年之后,推本重赋之由,则犹其遗祸也。而况于没入之田本无其直者乎!至于今日,佃非昔日之佃,而主亦非昔日之主。则夫官田者,亦将与册籍而俱销,共车牛而皆尽矣。犹执官租之说以求之,因已不可行,而欲一切改从民田,以复五升之额,即又骇于众而损于国。有王者作,咸则三壤,谓宜遣使案行吴中,逐县清丈,定其肥瘠高下为三等,上田科二斗,中田一斗五升,下田一斗,山塘涂荡以升以合计者,附于册后,而概谓之曰民田,惟学田、屯田乃谓之官田,则民乐业而赋易完,视之绍、熙以前,犹五六倍也。岂非去累代之横征,而立万年之永利者乎?昔者唐末,中原宿兵所在,皆置营田,以耕旷土。其后又募高赀户,使输课佃之。户部别置官司总领,不隶州县。梁太祖击淮南,掠得牛以千万计,给东南诸州农民,使岁输租自是历数十年,牛死而租不除,民甚苦之。周太祖素知其弊,用张凝、李之言,悉罢户部营田,务以其民隶州县,其田庐牛农器并赐见佃者,为永业,悉除租牛课是岁,户部增三万余户。或言营田有肥饶者,不若鬻之,可得钱数十万缗,以资国。帝曰“利在于民,犹在国也。朕用此钱何为!”呜呼,以五代之君犹知此义,而况他日大有为主?必有朝闻而夕行之者矣。今存者,惟卫所屯田、学田、勋戚钦赐庄田三者犹是官田。南京各衙门所管草场田地佃户转相典卖,不异民田。苏州一府,惟吴县山不曾均匀一则,至今有官山、私山之名,官山每亩科五升,私山亩科升五勺。今高淳县之西有永丰乡者,宋时之湖田,所谓永丰圩者也。《文献通考》:“永丰圩,自政和五年围湖成田,初令百姓请佃,后以赐蔡京,又以赐韩世忠,又以赐秦桧,继拨隶行宫,今隶总所。王弼《永丰谣》曰:“永丰圩接永宁乡,一亩官田八斗粮,人家种田无厚薄,了得官租身即乐。前年大水平斗门,圩底禾苗没半分,里胥告灾县官怒,至今追租如追魂。有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贫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旧租了,新租促,更向城中卖黄犊,一犊千文任时估,债家算息不算母。呜呼!有犊可卖君莫悲,东邻卖犊兼卖儿,但愿有儿在我边,明年还得种官田。”读此诗,知当日官佃之苦即已如此。而以官作民,亦不始于近日矣。《元微之集?奏状》:“右臣当州百姓田地,每亩只税粟九升五合,草四分,地头榷酒钱共出二十一文。已下其诸色职田,每亩约税粟三斗,草三束,脚钱一百二十文。若是京官上司职田,又须百姓变米雇车般送,比量正税近于四倍。廨田、官田、驿田等所税轻重,约与职田相似。”是则官田之苦,自唐已然,不始于宋、元也。故先朝洪熙、宣德中,屡下诏书,令民间有抛荒官田,召人开耕,依民田例起科。又不独苏、松、常三府为然。吴中之民,有田者什一,为人佃作者十九。其亩甚窄,而凡沟渠道路皆并其税于田之中。岁仅秋禾一熟,一亩之收不能至三石,少者不过一石有余。而私租之重者至一石二三斗,少亦八九斗。佃人竭一岁之力,粪壅工作,一亩之费可一缗,而收成之日所得不过数斗,至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贷者。故既减粮额,即当禁限私租,上田不得过八斗,如此则贫者渐富,而富者亦不至于贫。《元史?成宗纪》:“至元三十一年十月辛巳,江浙行省臣言:‘陛下即位之初,诏蠲今岁田租十分之三。然江南与江北异,贫者佃富人之田,岁输其租。今所蠲特及田主,其佃民输租如故,则是恩及富室,而不被及于贫民也。宜令佃民当输田主者,亦如所蠲之数。’从之。”大德八年正月己未,诏江南佃户,私租太重,以十分为率,普减二分,永为定例。前一事为特恩之蠲,后一事为永额之减,而皆所以宽其佃户也。是则厚下之政,前代已有行之者。汉武帝时,董仲舒言:“或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五。”唐德宗时,陆贽言:“今京畿之内,每田一亩,官税五升,而私家收租有亩至一石者,是二十倍于官税也。降及中第,租犹半之。夫土地,王者之所有;耕稼,农夫之所为。而兼并之徒,居然受利。望今凡所占田,约为条限,裁减租价,务利贫人。”仲舒所言则今之分租,贽所言则今之包租也。然犹谓之“豪民”,谓之“兼并之徒”,宋已下则公然号为“田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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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苏松重赋的成因
周岐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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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苏松重赋是明代一个重要历史现象,其产生有复杂的原因。既有朱元璋惩吴人附寇的因素,也与明代苏松经济的发展,以及民俗风尚有一定的关联,还与唐代以来苏、松赋税较高的历史,以及元代宫廷贵胄及张士诚部属在此置田,后被籍没而成官田有关。同时,不同里籍的作者因其感受有别,对于苏松重赋的记载也有不同。
关键词: 明代; 苏州; 松江; 赋税
苏松地区因其物产丰盈,宋元以来课税较重,而明代尤重。这成了明清以后学者们颇为关注的历史现象。当然,对于明代苏松地区是否重赋以及重赋的原因学界的看法并不一致。故有对这一历史现象再作探讨的必要。
一
对于苏松重赋,虽然有些学者认为这个“看法是不正确的”,“除去极少数地区例外,根本不存在所谓重赋的问题”。但自明清以来,绝大多数学者都认为重赋现象确实存在。明人谢肇淛有这样形象的记载: “三吴之地,赋役繁重,追呼不绝,祗益内顾之忧耳。彼但知福之从田,而不知累之亦从田也。”而明清的布衣学者对此论述尤为详尽。明代郑若曾专著《苏松浮赋议》,清代周梦颜撰辑成《苏松历代财赋考》一书,详论这一事实及其产生的原因。对于苏、松二府,究竟何者更重,《国榷》引述松江人陆深对于明初税粮的统计,说: “浙江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石,苏州二百八十万九千余石,松江一百二十万九千余石。浙当天下九分之一,苏赢于浙,以一府视一省,天下之最重也。松半于苏,苏一州七县,松才两县,较苏之田四分处,则天下之尤重者,惟吾松也。”认为松江赋税之重更过于苏州。
当然,也有学者认为,重赋现象并非苏、松所独有,江西、赣西、宁州等地亦有重赋。但总体而言,明清以来,学者普遍认为苏、松赋重乃天下之最。但对苏、松重赋的原因认识并不一致。有从经济方面分析重赋乃明王朝统治者财政的需要,有从苏、松及江南经济状况来论证,但更多的学者认为是朱元璋恨吴人随张士诚坚守苏松,于是以重赋惩之,对此《明史·食货二·赋役》载: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凡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没官田一斗二升。惟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乃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而司农卿杨宪又以浙西地膏腴,增其赋,亩加二倍。故浙西官、民田视他方倍蓰,亩税有二三石者。大抵苏最重,松、嘉、湖次之,常、杭又次之。
我们认为,苏、松重赋是明代突出的一个政治经济现象。有较为复杂的社会、历史、经济、心理以及论述者的里籍等因素,是多种因素交互作用的产物。
二
苏松重赋诸种原因中,太祖迁怒说影响最大、流传最广。当然,这经历了一个由隐而显的过程。总体而言,明代学者讲得较为含蓄,如《菽园杂记》卷五载: “( 苏州)地非加辟于前,谷非倍收于昔,特以国初籍入伪吴张士诚义兵头目之田,及拨赐功臣,与夫豪强兼并没入者,悉依租科税,故官田每亩有九斗八斗七斗之额,吴民世受其患。”与张士诚的因素有关的,仅是“张士诚义兵头目”,所受影响颇为有限。范濂的《云间据目抄》卷四《记赋役》记载: “有因张( 士诚) 氏义兵而籍入者。”范围广及“兵”而不仅限于“兵头目”。以上多为文人笔记所载。
在正式文书中也有谈到张氏与苏松重赋的关系,如杜宗桓《上巡抚侍郎周枕书》说: “国初籍没土豪田租,有因为张氏义兵而籍没者,有因虐民得罪而籍没者。有司不体圣心,将没人田地,一依租额起粮,每亩四五斗,七八斗,至一石以上,民病自此而生。”既然出现在给巡抚的呈文之中,“籍没张氏义兵”,当为确有其事。
而“一依租额起粮”则被推到“不体圣心”的有司头上,这当是明代作者因时代环境使其然。明代万历年间,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论述这一现象时说: “苏松赋重,其壤地不与嘉、湖殊也,而赋乃加其什之六,或谓沉没万三时,简得其庄佃起租之籍而用之起赋; 或又谓张王不降之故,欲屠其民,后因加赋而止,皆不可晓。”其中的“沉万三”,吕景琳案: “沉没万三,当作没沈万三”,亦即籍没沈万三时将民田变成了官田。所谓的“张王不降”,当是指吴民附从张士诚,守城不降。究竟何者为是?王士性“皆不可晓”。但是,以性情疏放“恶礼法士”著称的祝允明则毫不讳言,说:“太祖愤其城久不下,恶民之附寇,且受困于富室而更为死守,因令取诸豪租佃簿历付有司,俾如其数为定税,故苏赋特重,盖惩一时之弊,后且将平之也。”直接指出苏赋之重,是因太祖之“愤”。
清代学者对苏、松及江南重赋的原因表述得更为直接。如,谈迁在《国榷》中说:“上恶吴民殉守张士诚,故重其科。”同样,顾公燮、沈德潜等人也有相似的结论。比较而言,顾炎武的学生潘耒的论述则与明人还有些许承祧的痕迹,说: “自明初没入张氏故臣及土豪田,按其私租籍征之,亩至八斗,而民始困。”即,是因籍没“张氏故臣”的土地而致重赋。综合明清学者的记载可以看出,苏、松重赋与张士诚确实有一定的关系。
那么,朱元璋是否如此器量狭小而重赋吴人呢? 也有论者提出了反证。但是,我们以为朱元璋惩吴民附张,也许确实比较符合朱氏心理。事实上,除了苏、松重赋之外,还有一些记载可以附证,如,明人王錡云: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潇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
不但如此,郑克晟在考察明初的赋税情况时发现,因为江西大部在元末属于陈友谅所据,同样也被征以重赋。陕西宁州,虽然土地贫瘠,但明代以来也是“科赋独重”,原因则在于李思齐抵抗明军。随张士诚坚守城池,且物产丰盈的苏、松地区初课以重赋,则是符合朱元璋的性格及其心理特征的。范金民先生根据建文帝诏书: “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之顽民耳,岂可为定例?”指出: “怒民附寇一说很可能首先出自朱元璋的嫡孙建文帝朱允炆之口。”堪称的论。
嫡孙而言其祖“用惩一时”,几为铁证。因此,朱元璋惩吴人附寇,这是从政治心理角度分析苏、松重赋成因的可靠结论。
三
探讨苏、松重赋形成的原因,除了历代学者讨论最多的朱元璋惩吴民附寇的因素之外,还有一些因素同样值得我们关注。
首先,历史原因。明代大学士丘浚说: “韩愈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郡,又居两浙十九也。”①论浙东、浙西的赋税之重,从唐人韩愈的言论说起。可见,江南重赋,早在唐代即已形成。这也得到了后人的认同,明清之际的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专论《苏松二府田赋之重》,即首先引丘浚《大学衍义补》为据。而清人陆世仪说: “苏州税额,比宋则七倍,比元犹四倍。”②但这并不能证明历史上苏、松赋税不重。元代是赋税较轻的朝代,据明初叶子奇记载: “元朝自世祖混一之后,天下治平者六七十年,轻刑薄赋,兵革罕用,生者有养,死者有葬,行旅万里,宿泊如家,诚所谓盛也矣。”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比元犹四倍”,仍不能说明元代时苏州税额较轻了。由此亦可见,苏州以及江南赋税偏重,有历史的因素。但何以到明代特重? 这与苏松两府的官田比重大有关。而这一现象的产生又具有历史的原因。顾炎武《日知录》曰:《元史》所记赐田,大臣如拜住、燕帖木儿等,诸王如鲁王琱阿不剌、剡王彻彻秃等,公主如鲁国大长公主,寺院如集庆、万寿二寺,无不以平江田。而平江之官田又多,至张士诚据吴之日,其所署平章、太尉等官皆出于负贩小人,无不志在良田美宅,一时买献之产遍于平江,而一入版图,亦按其租簿没入之。已而富民沈万三等又多以事被籍,是故改平江曰苏州,而苏州之官田多而益多。故宣德七年六月戊子,知府况钟所奏之数,长洲等七县秋粮二百七十七万九千余石,其中民粮止一十五万三千一百七十余石,官粮二百六十二万五千九百三十余石。是一府之地土无虑皆官田,而民田不过十五分之一也。且夫民田仅以五升起科,而官田之一石者,奉诏减其什之三,而犹为七斗,是则民间之田一入于官,而一亩之粮化而为十四亩矣。
根据顾炎武所说,官田的租额之重远高于民田,因此,苏、松重赋的背后与官、民田的比例失调有密切的关系。而“苏州之官田多而益多”又有其复杂的历史因素。自元代的王公大臣直到张士诚居吴时的各级官吏都有大量田地,这些土地在明初都被籍没而为官田。这无疑是苏、松重赋的重要原因。
其次,经济原因。苏松及江南地区是明代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谢肇淛说: “北人不喜治第而多畜田,然硗确寡入,视之江南,十不能及一也。”意思是说,北方土地的收入不及江南的十分之一。( 乾隆) 《江南通志》载: 苏州“擅江湖之利,兼海陆之饶,繁华盛丽之名甲天下,至若万流所辏,分津导渠,组绣交错,田赋所出,常书上上”①。松江“谷水昆山自昔传为名胜,以故钟灵毓秀,雄望埒于苏常,不独谷帛所资,推为财赋要区矣”②。清人王应奎在《浮粮变通议》一文中说: “湖广全省额征二百三万,而苏州一府之数浮之。福建全省额征一百万有奇,而松江一府之数浮之。岂天下之田皆生粟,而二郡独雨金欤? 建文诏免而复于永乐,文襄请减而增于万历,岂非极重难反之势哉? 近世抚臣之请减浮粮者相继,而事寝不行,大抵以苏松财赋重地,为国家之根本,难议蠲恤耳。”
苏松不但农业发达,棉纺织业同样如此,元代松江府乌泥泾人黄道婆将南方的纺织技术带回乡里,纺织业得到了迅速发展。当时,元政府颁布了江南税制,将木棉、布、丝绵、绢列为夏税征收的实物,这从侧面显示了江南尤其是苏松地区棉纺织业已具有了相当的规模。朱元璋在洪武元年,将棉花列入征收赋税的一种,“桑麻科征之额,麻亩科八两,木棉亩四两”③。这也说明了江南经济的全面发展。王仲荦进而认为:“朱元璋因苏松嘉清四府的纺织业发达,才把四府的租额定得特别重,以变相进行他对纺织业的剥削。”唐文基也认为: “明初江南重赋,是新王朝利用这一地区土地产量高的有利条件,一方面继承宋元以来国有官田,同时又通过政治暴力扩大近额官田的结果。”
苏松经济的发展也衍生出了较为侈靡的民风,这也成为苏松重赋的另一诱因。嘉靖时的苏州通判余永麟说: “王北川仁山云,予昔在科时,曾过湖查册,偶见苏、松旧册一本,前开重赋之由。盖太祖见苏、松俗尚侈靡,故重税以困之,亦一时之权宜也。后以东南财赋苏、松为最,遂以此为常法。云太祖见某氏租簿遂定以为税者,想传闻之误。”这一现象从其他的文献中也得到了一些印证。如陆容在《菽园杂记》中说: “江南名都,苏、杭并称,然苏城及各县富家,多有亭馆花木之胜,今杭城无之,是杭俗之俭朴愈于苏也。”奢靡之习的基础在于经济,没有丰饶的财富,奢靡而不能。习俗正是经济状况的一个佐证。奢靡又是重赋的一个诱因。出于在苏州为官的余永麟的记载,这更不应为我们探讨苏、松重赋原因时所忽视。
最后,论者原因。古代学者以据实书史为荣,但作者的主观情感往往影响著述的内容。赋税政策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因此,不同里籍的作者,对苏、松重赋的感受往往影响着他们见诸书册的文字。不难发现,肯定并对苏松重赋记述翔实、分析透切的往往是苏、松地区的文人。冯桂芬修的同治《苏州府志》中的《艺文·田赋》中列入了众多苏州籍作者的著述。陆容在《菽园杂记》中特别强调苏州赋税重乃明代所独有,云: “苏州自汉历唐,其赋皆轻,宋元丰间,为斛者止三十四万九千有奇。元虽互有增损,亦不相远。”明末清初学者陆世仪亦著有《苏松浮粮考》,说明了苏州税额明代独重。陆容和陆世仪都是江苏太仓人,太仓是明弘治十年( 1497) 苏州府将所属的昆山、常熟、嘉定三县分出部分土地而成,亦即他们都是苏州府人。比较而言,浙江临海人王士性则对苏松赋重的态度明显超然: “毕竟吴中百货所聚,其工商贾人之利又居农之什七,故虽赋重不见民贫。然吴人所受粮役之累竟亦不少,每每佥解粮头,富室破家,贵介为役,海宇均耳,东南民力良可悯也。”言吴中而结论则是“东南民力良可悯也”,其“东南”,自然延及作者之临海。将苏松重赋撰成专著,论述较为翔实的明代的郑若曾、清代的周梦颜等人,他们不但著书论述,周梦颜还在1699 年康熙南巡江浙期间,偕同陆淳风等人到扬州行在跪奏,请求减免苏松浮粮。郑若曾与周梦颜都是苏州昆山人。晚清冯桂芬为李鸿章撰疏,请求为苏松减赋,并有《江苏减赋记》一文专门记之,而冯桂芬也是苏州吴县人。作者的里籍,是我们分析苏、松重赋是否存在,程度究竟何等之重时需要考察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唯其如此,我们才能真正解开明代苏松重赋这一历史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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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v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