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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与个人名节:顾炎武与傅山们的羞耻心

创建时间:2015-10-07

                                           作者:石耀辉
 
    顾炎武,名继增,字忠清,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五月二十八日生于江苏省昆山县千灯镇,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和史学家,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儒。出自其《日知录》一书中的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以说是近三百多年来,在我国百姓中、特别是在知识分子之中影响最大的一句。其实,顾炎武还有一句名言,我觉得在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今天更值得推广,这就是“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这句振聋发聩的名言,出自《日知录·廉耻》篇:“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之所以要将这段原文放在前边,是因为顾炎武这一论述就像是三段论推理的一个大前提,在明亡清兴、大势已定史称“明清鼎革”的背景之下,作为明代遗民和反清复明斗士的顾炎武、傅山等知识分子,就面临着一个严峻的、进退两难的考验:在他们后半生“无国可忠”的时代,要么与“异族入侵”的清朝政府合作,这样,他们所坚守的名节、气节、人格等将毁于一旦,而继续对抗到底,则是不识时务,无异于以卵击石。虽然在今天看来,明朝、清朝的朝代之争,似乎无足轻重,但在当时顾炎武等读书人眼中,却是一个天崩地裂的大毁灭,是一个辨别忠奸的试金石。而这些士大夫们早已接受了传统文化基因:诸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功、立言、立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等等,他们早已将民族大义、家国情怀和高尚人格等传统文化和精神融于自己的血液之中。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常常会面临这样的生死抉择,爱国诗人屈原面对理想破灭、无力回天时,毅然投江而死;司马迁为了完成《史记》这部巨著,选择了含垢忍辱的求生。面对明亡清兴的大变革,不论平时怎样高喊礼义廉耻,人们都面临着祸与福、乃至生和死的抉择。我们看到,许多明代官员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甚至连东南士林领袖钱谦益也降淸失节。而顾炎武、傅山这些思想领袖,原本对明朝专制制度就怀着批判态度,现在又面临着一个入侵而来的满族高压政权,其受辱心态可想而知。对这样的大背景,顾炎武、傅山们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他们又会如何走出这种人生纠结呢?
    首先,在政治和道德上,他们选择了拒不仕清,表现出了顽强的民族气节和高尚人格。大明灭亡,连崇祯皇帝都已殉国,在顾炎武、傅山这些明代遗民看来,自己苟活着已属可耻,又如何能再做清朝官员呢?
    顾炎武虽然6岁读《大学》,9岁读《周易》,11岁读《资治通鉴》,这为其一生治学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但在科举考试中却是屡试不第,直到崇祯十二年(1639年),27岁的他才取得乡试资格。他由此看到“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才,有胜于咸阳之郊”。五年之后,即崇祯十七年(1644年),在南京,万历皇帝的孙子福王朱由菘被拥立为帝,顾炎武被推荐位南明朝廷的兵部司务—一个从九品的小官。遗憾的是,顾炎武还来得及上一天班,这个政权就宣告灭亡了,带头开城向清军统帅投降的就是东南士林领袖钱谦益。当时,顾炎武的嗣母王氏住在常熟,在城破之后,便开始绝食,临终前对儿子说:“我虽妇人,深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勿为异国臣子,勿负世世臣恩,勿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冥于地下。”经此大变之后,及国仇家恨一身的顾改名“炎武”,誓不与清朝合作。为避汉奸和当地豪绅的迫害,顾炎武于1656年北上,来往于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一带,志在联络抗清志士,反清复明。
    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正月,清王朝下令开设“博学鸿儒科”,这是封建王朝临时设置的一种考试科目,始于宋高宗时期。康熙为了笼络汉族知识分子,特开此科,由中央和地方官员推荐民间有本事、有学问、有名气的人,通过特设的考试,到朝廷里来做官,主要是进入翰林院修《明史》。最终,被推举的达上百人,顾炎武和傅山均在被推荐之列。“博学鸿儒科”一推出,在民间知识界和思想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有人拒绝,有人暗自高兴,有人最初虽然拒绝,但由于各种原因,最终还是应诏。冲着顾炎武的名气,很多朝廷显贵都来游说他。顾炎武令门生宣言:“刀绳俱在,勿速我死”。康熙十八年(1679年)传来了要请他去修《明史》的消息,顾炎武也是断然拒绝,他写信给叶方蔼说:“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也!”事实上,早在康熙十年夏,清王朝就曾有意诏顾炎武来修《明史》,当时的劝说者为徐乾学的老师、翰林院院士熊赐履,顾炎武当场亦是断然以死拒绝,他回答说:“果有此举,不为介推之逃,则为屈原之死矣!”顾炎武一生中曾七次前往南京拜谒朱元璋的明孝陵,六次在昌平拜谒十三陵,以寄寓家国之恨。顾炎武享年69岁,生活在清朝的时间有38年,超过了他寿命的一半,但没有人将他视为清朝人,只因为他只是大明遗民。
    傅山生于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六月十九日,长顾炎武6岁,今山西太原人,是明清之际著名的思想家、书法家、金石家、医学家,更是一位抗清的爱国主义者。同顾炎武一样,少年傅山4岁临习书法,7岁读家塾,15岁考秀才,20岁试举人,29岁以第一名的成绩被三立书院录取。傅山不仅博览群书,过目成诵,而且特立独行,颇具有传奇色彩。崇祯九年(1636年),傅山曾带领太原三立书院学生赴京,为恩师袁继咸平反诉讼冤案。这一义举使傅山被誉为“山右义士”,成为海内名人。当袁平反调任武昌道后,曾邀请傅山游览黄鹤楼,而傅山以“违母久”之名,婉言辞谢,这充分表明,傅山为师奔走诉讼完全是出于正义,绝不贪求私惠和虚名。崇祯十七年(1644年),朝统治中原后,傅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反抗民族压迫的斗争行列中。
    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傅山因反清被捕入狱,惨遭酷刑。他在《甲申守岁》诗云:“三十八岁尽可死,凄凄不死复何言……朝元白兽尊当殿,梦入南天建业都”。明亡时他三十八岁,他认为当时就该殉国,入狱时已四十七岁,他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傅山的母亲也是深明大义,她对傅山的朋友们说:“我儿被捕,是自然的事,就是死了也是值得的,不必救他”(郝树侯《傅山传》)。傅山在狱中“抗词不屈,绝食数日,几死”(全祖望《阳曲傅青主先生事略》)。但傅山的朋友们还是出奇计,终于救出了傅山。傅山出狱后在诗中有“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有头朝老母,无颜对神州“(《甲申守岁》)的句子。在《七机岩》中他还写道“中原用剑戟,偷生亦可耻”。从此,傅山抱着亡国遗民的孤臣孽子之恨,在山西寿阳五峰山拜名道士郭静中为师,加入道教,自称朱衣道人,开始了“兴亡著意拼”的秘密反清活动。
    对于“博学鸿儒科”的举荐之事,傅山一再称病不能前往,但拗不过地方官的多次请求,最终还是到了北京。到了北京后,傅山称病拒绝参加考试。但鉴于傅山在文学界的地位,康熙下旨封了个“内阁中书”的官职,又念其年迈,可以不留在京城坐班,而是可以回去,由地方官照顾。既已授官,就得到午门谢恩,这更是傅山不能接受的,他于是绝食七日,坚决不从。在多次劝说无果的情况之下,傅山被强行驾到了午门之外。傅山看见午门,泪流满面,这时有人强迫他下跪,傅山由于身体虚弱,一下子仆倒在了地上,有人赶紧说:好了,好了,这就是谢恩了,由此傅山才得以被放归回老家。傅山宁肯滚倒在地,也不向康熙皇帝下跪,这样不恭的表现和胆识,成为当时文人的典范。因为在傅山眼里,民族气节重于泰山,个人的仕进轻如草芥。梁启超曾评价傅山说:“其志比黄宗羲、顾炎武更可哀了!”康熙二十二年(1684年),傅山去世,享年79岁。遗命不以“内阁中书”的身份而以“朱衣道人”入殓,葬于太原西山。
    共同的志向和遭遇,使得顾炎武和傅山互为仰慕,虽未谋面却早已神交。两人从1663年到1671年的八年间,曾在太原有过三次亲密的聚会。每次见面,二人都抵足而眠,互相唱和。他们除了谈论天下的兴亡、国事的变幻,还有更多的人生和学问方面的话题。两人精神上的共鸣之处真是太多了:不仅同重民族大义和操守气节,而且都有广博学问,都提倡“经世致用”之学,反对空谈;另外他们对音韵、训诂、考据之学也极为精通,吟诗赋文更是旗鼓相当的行家里手。顾炎武诗中曾吟道“为问明王梦,何时到傅岩”、“相逢江上客,有泪湿青衫”,而傅山更有“方外不娴新世界,眼中偏认旧年家”等句。两人的唱和不仅表达了“明代遗民”对江山易代、昨是今非的感慨,更是一种相互敬佩和勉励。顾炎武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惦记着傅山,他在临终前写的一篇文章中说:“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康熙二十年(1681年)8月,69岁的顾炎武由华阴往曲沃,后移寓进士韩宣家。第二年正月初八日,七十岁的顾炎武外出考察时,在马上失足坠地,于是“疾作,竟日呕泻”,第二天凌晨终寝于韩宣家宜园,永远离开了这个使他既留恋又厌恶、既热爱又憎恨的世界。两年后的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傅山也随他而去了。
    在拒不仕清的同时,顾炎武、傅山又勇敢的承担了各自的社会责任,这就是为中华正统文化代言。他们经过一生不懈的努力,终成一代宗师,做到了个人名节和社会责任的高度统一,实现了士大夫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人生理想。
    顾炎武早年,之所以弃绝帖括之学,潜心历代典籍和官私文献,开始结撰《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乃是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途径。入清之后,他先是投笔从戎,武装抗清,继而联络四方,反抗清廷剃发易服等民族高压政策。北游之后,以二马二骡托书万卷,或探讨“一道德而同风俗”,或探讨“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总之是以“明道救世”为己任。他说:“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顾炎武所著《日知录》,将“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世”为宗旨,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他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千古名言。在曲沃期间,经过实地考察之后,他对晋都晋阳之说提出异议,在《日知录》中首次提出“春秋时,晋国本都翼,在今之翼城”的观点,直到300多年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一论断终于被天马--曲村考古成果所证实。顾炎武还论证了介子推隐居之地,不在介休绵山和万荣介山(今孤山),而是在曲沃翼城之间的小绵山。由于顾炎武和曲沃的不解之缘,清光绪年间,曲沃人民将顾炎武的牌位陈列于孔庙,四时祭祀。
    同顾炎武一样,傅山作为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他以“异端”自命,主张经世致用,反对理学的务虚不实之风。在国家处于危难之时,他一直置身于为国家分忧的行列中。在新朝统一后,他对自己祖国的未来,充满着期待,潜心中华传统思想文化研究和传承,成为一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时人对他有“学海”之誉。傅山平生著有《霜红龛集》、《傅氏男科》、《傅氏女科》、《荀子注》《淮南子注》等书籍,并创作了大量诗文。傅山还主张解放人性,尊重人格独立,极力“扫荡奴性”,对奴儒、奴君子予以斥责。他在《读<老子>道常无名》中,还提出了“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这一光辉思想,显然是针对封建专制制度而言的。傅山的书法、绘画更是被称为“一字千金”、“国初第一”。傅山提出的“四宁四勿”:“宁拙毋巧,宁丑勿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这不仅是他的书法之论,更是其做人之论。傅山在个人生活上,虽然经历了早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的悲欢离合,但他抱定着“兴亡着意拚”的信念,一生不懈地努力追求,从义士、壮士,再走向名士,最终成为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齐名的思想大家。
    在“天下灭亡”的大考验中,顾炎武、傅山们虽然选择了拒不仕清,但他们凭着一颗赤诚之心,凭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他们最终超越了时代,超越了自己的身份,实现了立功、立德、立言的人生理想。
顾炎武在《日知录》卷13《正始》篇中,有一段对“亡国与亡天下”的精彩辨析,他指出:“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辩?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国。”在顾炎武看来,历代王朝更迭叫做“亡国”,而当世代相传的文化传统遭到践踏,文明被毁,道德沦丧,人如同禽兽之时,就是“亡天下”了。顾炎武进而指出:“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已。”这段论述后被晚晴学者梁启超归纳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影响至今。
    如果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对所有人发出的警世之言,那么,“士无耻,乃国之大耻”则是对士大夫提出的更高的要求,顾炎武、傅山这一代知识分子,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这一理念,为后世学人树立了一个标杆。
    “士无耻,乃国之大耻。”这一振聋发聩的声音,仍然足以让今天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们汗颜!我们还有没有胸怀天下、舍我其谁的大丈夫气概悲?我们还有多少悲天悯人天的情怀?我们为了“五斗米”折了多少次腰杆?我们还有没有羞耻之心?我们还有没有批判精神?香港一位名叫黄灿然的诗人这样说:中国大陆的知识精英们太善于在严酷的环境下让自己舒适起来。诚哉斯言!
    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遭遇百年冲击,我们整个社会的文化和道德水准令人堪忧的今天,当安逸的生活、个人的名节和社会道义、社会责任出现矛盾时,我们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如何去尽好自己的“匹夫之责”,这是时代对我们人格的考验。

 

作者:liv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