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的发生
从现实的生成顺序看有夫妇才有亲子但从人类学或人类形成史的发生结构上看有亲子才有夫妇
女人择偶一定会极其看重男人的护家素质除了他的保护能力之外还有为人的可靠
对于人之外的其他动物包括我们的表兄黑猩猩孝是无用的
孝,如这个汉字所显示的,意味着子代对于老去的亲代的照顾和尊重。这一人类现象迄今还没有成为一个重大的人类学问题,也没有成为一个重大的哲学问题。这种状况应该改变,因为它是人类的内时间意识的集中展现,从中可以窥见人性的最独特之处。不理解孝,人类学就还在颇大程度上徒有虚名,哲学家们,特别是儒家哲学家们所讨论的人性和人的生存结构就是无根之木。
一
原来被认为是人类独具的能力,如使用工具、自身意识、运用语言符号、政治权术等,现在都在动物,特别是我们的表兄弟猩猩类中被发现了,起码是这些能力的初级形态。但是,孝这个现象,就像两足直立行走,却只是特立于人类之中,而成为标识人类的基本现象。
古多尔等人多年观察的黑猩猩的典范母亲弗洛(又译为“芙洛”),曾身为群中雌黑猩猩的老大,养育了数个子女,当她变老后,那些后来很成功的子女——法宾、费冈、菲菲——并没有来照顾她。最后她死于一条河边,无“猩”理睬。
黑猩猩没有绝经期,这是与人类的又一个区别,所以弗洛至死还在尽母亲之责。弗洛死后三周,她最后还在抚养的未成年儿子弗林特也死了。弗洛的子女们就生活在同一个群中,他们也曾很依恋她,帮她对付其他的黑猩猩,女儿菲菲也曾对于弟弟很有兴趣,弗洛死后菲菲也曾试图帮助弟弟弗林特,可见黑猩猩中是有某种亲属认同的,但他们都没有来实质性地帮助年老的母亲。为什么会是这样?在弗洛最需要成年子女照顾的时候,它们不在那里。这并不说明她的子女们不好,而是因为他们还根本不知道这是好的、应该的。黑猩猩的意识还达不到“子女应该照顾年老母亲”的程度,因为它们的内时间感受能力没有那么深长。
但在人那里却出现了明确的孝行,而且进化论学者们也可以为这孝行找到增强进化适应力的根据,比如老年人的知识和经验对于群体的生存有帮助,特别是在出现异常状况时,比如旱灾时记得哪里有水,饥荒时知道哪种植物可食,瘟疫时知道哪种草药可疗。但是,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老年如何从无用变为有用,特别是,人猿之共祖如何知道这种有用,却是这种解释无法说明的。情况似乎倒是:造成孝行与造成这“有用”的实际上是一个过程。没有深长的时间意识,老年人就不会比中年人更有知识和经验的优势(在今天这个技术横行的时代里,老年人又变得无用了)。
关键在于,在人这里,不管是能人、直立人、古智人(含尼安德塔人),还是现代智人,在某一时代、某一阶段出现了足够深长的时间意识,致使他或她能够记得或想到:母亲和父亲对于自己曾有大恩,应该在他们年老时回报。如果不这样做,就会在某个时刻感到不安和愧疚。能够有这种孝意识的人,一定是能进行跨物理空间和物理时间而想象和思考的人,能积累知识和经验,能够在各个层次上合作,也就是到老也能够被后代认为是有用的人。
二
那么,什么使如此深长的时间意识出现?答案很可能是,人类新生婴儿的极度不成熟以及亲子联体。
相比于其他高等灵长类,这种不成熟不只是量的变化,而是由直立行走引发的身体特征(如人族女性产道的变狭和人族头颅的变大)所导致的生存结构的变化——婴儿的提前出生和抚养期的拉长及艰难;它深刻改变了人类婴儿与母亲、父亲或任何抱养人的关系,乃至父亲与母亲的关系,也改变了人类本身的亲属及社会关系结构。人们总习惯于将男女或夫妇比作最明显的人类阴阳关系,相对、互补而又出新;但就人类的形成史和实际生存样式而言,由两足行走导致的新型亲子关系,才是那产生一切新形态的阴阳发生的源结构。人类婴儿的不成熟达到了什么程度呢?看一位人类学家M.F.Small所写:
人类婴儿出生时,它从神经学上讲是未完成的,因而无法协调肌肉的运动。……在某个意义上,人类婴孩的非孤立性达到了这种程度,以致它从生理和情感上讲只是‘婴儿-抚养者’这个互绕联体(entwined dyad of infant and caregiver)的一部分。
这讲得不错。人类婴儿与抚养者(在迄今为止的人类史上,这抚养者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婴儿的亲生父母)不是两个个体之间的亲密关系,而首先构成了一个互绕联体。人类婴儿必须提前出生,他与母亲之间的肉体脐带虽然断了,但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脐带还活生生地联系着母子乃至父子。所以亲子关系,更可以被称为阴阳关系。正是由于它,导致了人类家庭。人类的夫妇关系,如前所说,也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于这个关系。从现实的生成顺序看,有夫妇才有亲子;但从人类学或人类形成史的发生结构上看,有亲子才有夫妇。
婴儿出生的不成熟如何导致了内时间意识的深长化呢?婴儿出生的极度不成熟,意味着他的生命的极度微弱,随时可能而且比较容易死亡。因此,养活这样的生命就要求母亲乃至父亲的完全投入,深刻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从带孩子开始,亲代就失去了“自己的”生活,而进到一个互绕联体的生活之中。婴儿的不独立就等于亲代的不独立。这从母子夜间睡觉的方式可以略加窥见。
另外,由于婴儿出生时脑部是远未完成的,所以出生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头颅和脑要像个气球一样快速扩张,最后头骨才能合拢。可以想见,在这段意识身体(主要表现为头)的塑成期或“正在进行时”中,婴儿与母亲或抚养人的互动具有深层构造的、终身的后果。在某种意义上,婴儿与养育父母的内在关联,是“长进了”他的生命之中,而不只是一般的记忆关联。心理学家们将记忆分为短期记忆和长期记忆。人类婴儿与父母的关系,其核心肯定属于长期记忆,而且应该是一种不会被遗忘的本能记忆或现象学意义上的身体记忆。我们学了外语,即便建立了长期记忆,但由于长期不使用,或由于年老,也会淡化或在相当程度上遗忘。但我们一旦学会了第一语言,或学会了游泳、骑车,其核心部分就不被遗忘,即便长期不用它。人与养育己身父母的关系,甚至早于第一语言的学习,所以起码属于后一种长期记忆,即质的长期记忆。人随着岁数的增长,甚至到年老时,这种记忆可能变得更强烈,即便父母在他或她年轻时就故去了。
除了亲子之间的深度关联,这种关联持续的时间之长,在动物中也是罕见的。现在的人类后代,平均14-15岁性成熟,生活自立更晚,而我们可以推想,人类形成史上的婴儿成熟期从生理上还要迟,因为科学家们对黑猩猩和大猩猩的研究都表明,野生自然生活的要比圈养的成熟期迟得多。野外的雌黑猩猩生第一胎的平均年龄是14.5岁,而圈养的是11.1岁;野生的大猩猩生第一胎的年龄是8.9岁,圈养的是6.8岁。而现代人,特别是经过工业革命后的人类生活方式,相当于被圈养。灵长类养育后代要比其他动物包括其他哺乳类艰难,黑猩猩养后代也比大猩猩更困难,比如黑猩猩母亲携抱她的婴儿达5年之久,而大猩猩婴儿发展自身的运动能力比黑猩猩婴儿快得多,6个月的大猩猩幼仔就能骑到妈妈背上而不掉下来,两岁就基本上不用母亲抱了。而我们知道,黑猩猩要比大猩猩从生理到智力都更接近我们。情况似乎是:养孩子越是艰难、越是时间长久的,就越是被这种“长期投资”逼得要发展出内时间意识。
这两个情况加在一起,使得人类必须有长远的时间视野,能做出各种事先的预测、计划和事后的反省、回忆,不然就难以养活子女,传承种族。
相比于威尔逊津津乐道的所谓人类的好战性、一夫多妻制、鲜肉的极端重要性等等,人类婴儿出生的极度不成熟才是一个真正持久和影响深远的事实,它在狩猎—采集的人类社会中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因为它,在那样一个不断迁移的社团中,父母亲必须有更长远的时间意识,知道如何养活、保护自己和婴儿。比如,由于拉扯幼小子女的母亲的劳动能力和移动能力都很受限制,可以想见,她必须获得人际的合作才能维持自己和子女的联体生存。首先就是以上讲到的,女人择偶一定会极其看重男人的护家素质,除了他的保护能力之外,还有为人的可靠(忠实、热诚、慷慨等),而这些都含有内时间因素。而且,这男子不可太软弱,又不可一味地好斗,那样最终会葬送家庭,因为在这种“拉家带口”的情势下,几乎没有谁是战无不胜的。所以男子必须有权衡、合作、妥协和把握时机的能力。哪里最可能找到食物,哪里最可能有朋友而不是敌人,哪里是危难时可以藏身或避难的地方,哪种生存策略最能经受不测未来的颠簸……这是所有父母永远要操心牵挂(sorgen, care)的。再者,一位母亲与家庭、家族乃至邻里中的女性的合作也相当重要,婆婆、嫂子、小姑、女友等等,都是能够为她临时带儿女的分身存在者,她都要尽量与之协调。二三十年的育儿期,哪种意识能应对,它才会在几十代、几百代、几千代的考验后,留存在人性之中。因为这个或这些“小冤家”,人类才不得不是一种时间化的存在者。
三
孝的出现而非保持,并不能由不少人类学家给出的“老人保存和传递有用知识”这样的理由来解释,因为孝的出现与能够保存有用知识是一个过程,使得孝出现的时间意识也会使得保存知识可能。所以,能够对孝做实用主义的考虑已经预设了孝。对于人之外的其他动物,包括我们的表兄黑猩猩,孝是无用的,徒然浪费可用来维持己身和抚养后代的精力与能量,于该种群的生存不利。
这拐点很可能出现于人类子女去养育自己的子女之时。这个与他/她被养育同构的去养育经验,这个被重复又被更新的情境,在延长了的人类内时间意识中,忽然唤起、兴发出了一种本能回忆,过去父母的养育与当下为人父母的去养育,交织了起来,感通了起来。
当下对子女的本能深爱,与以前父母对自己的本能深爱,在本能记忆中沟通了,反转出现了,苍老无助的父母让他/她不安了,甚至恐惧了。于是,孝心出现了。他/她不顾当时生存的理性考虑,不加因果解释说明地干起了赡养无用老者的事情,他/她的子女与他/她的父母的生存地位开始沟通,尽管说不上等同。起头处,他/她不会知道年老父母的“用处”,或偶尔知道了也影响不了日常的行为模式。老人越来越衰老,走向死亡;也没有灾荒来显示老人的智慧,因为在有孝之前,人活不过多老,也积累不了多少能超出中年人的智慧。但凭着内时间意识中过去与当下的交织,越来越多的“过去”被保持在潜时间域中,只要有恰巧应时的激发,那跨代际的记忆反转就可能涌现。此为人的意识本能的时间实现,与功利后果的考虑无关。“养儿方知父母恩”,说的就是构成孝意识的时机触机。
孝心的出现,表明人的时间意识已经达到相当的深度与长度,能够做宏大尺度的内翻转。而且,由于孝迫使当前子女身荷未来(自己子女)和过去(自己父母)的双养重负,导致更大的生存压力,人类变得更柔弱、更不易成熟和死亡,于是其内时间意识就被逼得还要更加延长和深化,新的工具和生态位就更是生存的渴望和创造了。
基于这种推想,4万年前在现代智人身上发生的“大跃进”,或许是人类实现孝的最晚时刻;从此以后,许许多多新的发明创造——精巧的新工具如骨器、复合工具、鱼钩、网、弓箭,及高明的艺术,如洞穴壁画、雕塑、仪式,乃至我们所说的这种语言,等等——以及它们体现的身心特征就奠定了现代人类的生存基底。“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1.2)这成仁也就是成人,因为“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中庸》)。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暨哲学系)
作者:张祥龙